日期::2023-02-08作者:网友整理人气:
办理退休手续第二天,一个周六下午,雅洁用一只方便袋把办公桌里的东西拎回家。老罗已经告诉过她,不会有送别仪式,尽管有疫情遮颜面,雅洁还是觉得自己走得灰溜溜的。索性避开所有人,不给他们看到自己落寞背影的机会。这也是对老罗的某种回应。他们是高中同学,同届,不同班,又做了二十年同事。老罗是她的领导。当年从省城回来后,是老罗为她引荐了这份工作。但她一直不喜欢他,没有什么详细原因,他们也从未发生过冲突,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老罗第一段婚姻结束后,曾经表达过想和雅洁一起生活的意思,被她直截了当的拒绝了:“我不想再婚了。”这不是真话,她其实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结婚对象。“我只是想帮你走出来,人不能总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老罗的模样有些尴尬,他知道雅洁的丈夫因为一场车祸丧生,但不了解详细情况,车祸和随后发生的事情她从未向别人说起过,包括她的父母和妹妹,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糟糕的心情。她一直以为做得很好,老罗的话让她明白事实并非如此,这让她有些恼火,“谢谢,不过用不着,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时间一下多起来,白天变得漫长,从前的同事谁也没和她联系过,那些曾经非她不可的业务难题,好像也都得到了解决。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真的结束了,而余生还很长,她的心里就会涌起一阵惶恐和悲凉。夜晚更加漫长,曾经纠缠她数年的噩梦再次降临,随后就是持续不断的失眠。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丈夫刚出车祸的那段日子里,内心布满恐惊、愤懑和怨怼,觉得一切都不公平。或许那些日子从未真正离开过,只是被她用繁忙的工作掩盖住,如今水落石出,又清楚地显现出来。
她怨恨丈夫驾车丧生,把她一个人留在世上面对一切;怨恨女儿总是和她作对,快三十了还不想结婚成家;怨恨父母日渐衰老,让她不得不考虑如何给他们养老;怨恨妹妹贪心不足,白住着房子不算,还总想从自己手里捞油水。怨恨老罗和同事冷漠无情;怨恨卖掉的别墅再也买不回来了;怨恨这座城市空气不好自来水含钙量高……她心神不安,食欲不振,血压升高,每次梳头梳齿间都缠满头发。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和多年前不同的是,她不再真切地梦到那场车祸,没有撞得支离破碎的汽车和血淋淋的画面,没有丈夫皱着眉头说“死得不甘心”,没有自己满脸泪痕责问丈夫“为什么喝了酒还要开车”,但不管梦到什么,即便是童年生活过的东张村,少年生活的南师范街,车祸和死去的丈夫都始终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梦境之上。她看不到它们,却能真切地感受得到,它们无影无踪,无处不在,像幽灵鬼魅般附着在她的梦里。给她带来的压迫感,比真正梦到更加强烈。每次挣扎醒来时,她都有一种逃脱苦海般的庆幸。有一天夜里,她梦到自己穿过一条偏僻的小路去厕所,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人,拖住她的胳膊和大腿哭喊着让她还债。那些人的面容好像眼熟,但她认不出他们是谁,她用力挣扎试图脱身,他们拉得反而更紧。她拖着他们往前走,每挪动一步,都像要搬动千斤重量。她冲他们尖叫,那些人慢慢失去人形,融化成黏稠的沥青般物质,仍旧死死拖拽纠缠着她。终于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满身汗水,整个人不停地发抖。此后,这个噩梦一次次重现,甚至在白天苏醒时,脑海里也会闪过梦中的画面。她觉得这个梦是在告诉她什么,或许破译了它,她就能从噩梦里挣脱出来。她意识到和丈夫那场车祸有关,但却找不到毕竟关系何在。她拼命追寻,仍旧没有结果,只能一次次坠入可怕的梦境里。一天夜里,从噩梦中醒来后,听着墙上石英钟指针跳动的声音,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为丈夫的死伤心难过,甚至对那个曾经同床共枕的男人也没有半点思念,而只剩下单纯的怨恨。假如不是他刚愎自用,喝了酒还偏要开车,她的人生怎么会遭受这么多不幸呢?他只管傲慢地离开了,却把她推进了深渊里。他毁掉了她的人生。他的自负、固执、扬起的下巴,都让她怨恨。
“你得改变自己的生活。”一天傍晚,女儿盯着雅洁的脸说。
女儿长得更像雅洁,两道淡眉毛,一对杏核眼,小巧的鼻子和嘴巴,性格却像她丈夫一样急躁霸道,和雅洁说话从来都是命令语气,不容人辩驳。有时候雅洁会情不自禁地想,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能受得了这样的妻子。雅洁明白女儿的意思,不过几个月时间,失眠和噩梦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女人,身材臃肿变形,皱纹纵横的脸上充满愁苦。
“怎么改变呢?”
雅洁心头涌起一股愤怒,丈夫离世三年后,她碰到过一个男人,两个人条件合适,交往得也很好,但她向女儿提出再婚这件事时,却遭到了果断反对:“除非你找到一个和爸爸一模一样的男人,否则免谈。”雅洁只好和对方断绝了来往,从那以后,她再没遇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在她看来那是改变生活的最好机会。
从九岁起,雅洁女儿就把爸爸的照片挂在墙上,照片正对床头,晚上入睡前,早晨醒来后,都会看到。那张照片是雅洁丈夫三十五岁生日时拍的,在那之前不久,他刚被评为教授,他们在沈水边购置的别墅正在装修。照片上的男人梳着光滑的背头,双臂抱在胸前,扬起下巴,一副斗志昂扬傲慢无礼的样子。那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仅仅一年后,自己就会在车祸中丧生。此后她们一次次搬家,照片始终伴随着雅洁女儿。她好像用这种方法不断提醒雅洁,不要忘记丈夫。
“重新安排时间,社交、运动、旅游,一样都不能少。”
女儿生硬的语气酷似丈夫。雅洁一直觉得,正是丈夫这样的性格,才导致了那场车祸的发生。雅洁的性格则是外柔内刚,表面上小鸟依人,瘦弱文静,实质上坚强坚韧,遇事从不退缩。有时候雅洁脑海里会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假如没有那场车祸,她和丈夫会不会也早就各奔东西了?
那天晚上是庆祝课题获奖,除了雅洁丈夫之外,还有他带的三名研究生。他们去了郊外的东北农家院,她丈夫喜欢那里的酸菜血肠,说和老家做的一个味道。他们都喝了酒,雅洁的丈夫喝得最多。从饭店出来后,她丈夫像来时一样坐进了驾驶室里。那时酒驾还未入刑,学生们都了解导师的性格,没有人胆敢阻拦。十几分钟后,越野吉普就撞上了一辆大货车车尾。雅洁接到电话赶过去时,看到路上到处都是吉普车碎片,歪在驾驶座上的丈夫只剩下半只脑袋……车祸造成两死两伤,雅洁的丈夫当场死亡,送到医院的三个伤者第二天又死了一个。
但表面上,雅洁还是接受了女儿的意见。疫情缓解后,她报了古琴和绘画班,每周一和周五去工人文化宫上课。每周二去水乐芭莎温泉水城游泳。天天晚饭后,穿过小区后角门,到河边的大坝上散步。她还买了一只单反相机,不时出去寻找素材,试图把大学时的摄影兴趣捡起来。
空皮囊般的时间慢慢被填充起来,她好像逐渐适应了退休后的生活。只有雅洁自己知道,这些努力都无济于事,她的心依旧难以安稳,噩梦和失眠仍旧纠缠着她。她只是在敷衍女儿。假如不这样做,女儿就会大发雷霆,把她的微信和电话拉黑,自己跑到另一处房子里,任凭雅洁如何敲门也不理会。这是女儿对她表达关爱的方式,但这样的爱,让她心里布满了恐慌和压抑。就像多年来,为了给女儿一个好的经济条件,她拼命挣钱,忽视了陪伴女儿一样。她们母女俩是典型的相爱相杀。雅洁知道自己还爱着女儿,但已经越来越失去耐心,每次接到女儿电话时她心里都很焦躁,有一种把手机扔到墙上的冲动。她总是担心,哪一天会和女儿发生一场激烈冲突,到那时候,她们的母女关系不知会走向何处。
周二,雅洁给自己安排的项目是游泳。她总是下午两点以后去水乐芭莎,每周的那个时间段温泉水城里客人最少,泳池和温泉池里都很清静,头一天晚上消毒的氯气味也差不多散尽了。她办了年卡,一年内不限消费次数。雅洁先游四十分钟泳,通常都是十个往返,一千米,某天感觉疲惫或者精力充沛就少游或多游几个往返。她的蛙泳游得马马虎虎,换气一直有些问题,每次游到池边都要停下来歇一歇,她也没想过要找教练改进。
从泳池上来后,雅洁披上浴袍,穿过一条罩着淡绿色玻璃钢顶的通道,去户外泡温泉。最初她只是游泳,不做其它项目。女儿说游泳湿气重,需要汗蒸把湿气排出来。她不喜欢汗蒸房里那种密闭的压迫感,就去泡户外温泉,空气清新,还能看风景。卵石铺成的小路通向一个个池子,白色的雾气从池面蒸腾起来。温泉池有十几个,大小外形都不一样,水里面放着不同种类的药材袋。雅洁喜欢泡玫瑰和芦荟池,据说玫瑰是从云南空运过来的天然花瓣,是当年的新花。芦荟池里加入了芦荟萃取精华、海藻、枇杷叶、蜂蜜,泡在里面可以补充微量元素。两个池子相距不远,中间隔着一座六角凉亭,亭子里也有一个温泉池,红色的幔帐从亭子角垂落下来,在风中轻轻飘舞。雅洁每次经过时都会听到从幔帐缝隙间传出的笑声和说话声,但她从未见到说话的人。
女儿要求的社交她并未做到。她不喜欢和生疏人搭讪,偶然有人和她搭话,她回应也不积极。她没有朋友,和父母的联系也不紧密,偶然和妹妹通个电话,说不上几句,心里就会很烦,搜寻理由及早放下电话。她加入了大学同学的微信群,但平时从不主动说话,别人的发言也从不回应,连红包也不抢,只有节日时才发一张祝福的图片。看到同学们在群里晒旅游照片,晒孩子爱人车子和房子,她觉得很无聊。但她一直在关注别人的生活状况,在心里发出冷笑,假如不是丈夫车祸身亡,他们的经济条件远非这些同学可比。
有人和雅洁搭话时,她正泡在芦荟池里,闭着眼睛,后脑勺枕在池边上,伸展开四肢和身体,半躺在铺着蓝色马赛克的池底,让水刚好漫过下颏。开始雅洁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以为是水城的服务员来送她要的姜糖水,她闭着眼睛说了声“谢谢”,摆手示意对方放在池边上。她喜欢水城免费供给的姜糖水,每次来都会要一杯。那人又说了一句,这次雅洁听清了,对方是在问她是不是红霞。雅洁睁开眼睛,这确实是她的名字。她出生在傍晚,发出第一声啼哭时西天涯充满了晚霞。父亲因此给她起了红霞这个名字,她一直觉得又土又难听,初中毕业前自作主张改成了雅洁。但红霞这个名字已经在街坊邻居间叫开了,成了她的小名,她的父母和她出生的东张村以及那座县城的人都这么称呼她。
雅洁有些迷惑,在这里谁会知道她的小名呢?她透过池面上蒸腾起来的乳白色热气望过去,椭圆形池子的另一端泡着一个女人。对方像她一样把整个身子没在水里,水面上只露出一张干瘪的瘦脸,嘴角边的法令纹酷似“八”字,乍看之下,就像两撇细长的胡子。芦荟池不大,她们相距五米左右彼此打量,几乎异口同声说:
“你是吴艳红吧?”
“我是吴艳红啊!”
“艳红,你怎么会在这里?”
“红霞,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人相视一笑,这样的对话效果让她们意外,也都有些不好意思,也让她们记起来,她们曾经是多么亲密无间的朋友。她们的父母都是教师,同住在县城西边南师范街的平房里,两家一趟房,雅洁家住西侧,艳红家住东侧。艳红和雅洁一样喜欢读书看电影。从初中到高中的天天早晨,雅洁都会去敲艳红家院门,然后两个人搂着肩膀去上学。放学回来窝在雅洁家小屋里,头靠着头看同一本书,用手挠对方的腋窝,嘎嘎笑着在床上滚成一团。即便已经过去很多年,想起自己曾经如此和另一个女人亲近过,雅洁还是有些难为情。
艳红的模样变化不大,只是老了,憔悴了,这让雅洁对自己的容貌增添了些微自信。她迅速坐直身子,把双腿收回来盘在身子下面,肩膀和锁骨随之露出水面。池子里有别人时,这样的姿态让她有一种安全感,不至于冒犯对方,也不被对方冒犯。艳红的身体动了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坐到红霞这边,想起从高中毕业起已经几十年没见而且从未联系过,最后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
“红霞,我问你,是不是回来看望父母?听说你在省城安了家,孩子多大了?已经结婚生子了吧?”
“我前几年回来了。”雅洁淡淡地笑笑说。
她暗自揣摸艳红是挖苦还是真不知情。卖掉省城的别墅,换成这座城市的几套房产不久,她父母相继退休,雅洁让他们处理了南师范街的平房,住进了其中一套房子里,从那时起他们一家人就和县城断绝了联系。雅洁想,艳红可能真不知情。她想起来艳红从小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喜欢跑步运动,好打抱不平,常常梗着脖子,掐着腰,责骂那些招惹雅洁的小男生。艳红的口头语就是“我问你”。雅洁还想起来,高中时她们俩成绩相差无几,都是百人榜前十名,曾经约定一起报考南方的大学。但在高考第一天下午,艳红却因为午睡过头迟到了十分钟,虽然进了考场,但心慌意乱发挥不佳,最终遗憾落榜,雅洁则如愿考入了武汉一所大学。艳红没有选择复读,她父亲托人把她办进了县物资局,两年后物资局黄了,艳红就成了无业游民,在青年街新盖的大棚里卖糖果。雅洁心里有些迷惑,多年前的那天下午,自己为什么没有招呼艳红同去考场呢?就像她们从前无数次结伴去上学一样,假如是那样,艳红就不会迟到,也不会落榜了。
“艳红,你现在怎么样?”雅洁问。
“物资局黄铺儿第二年,我就结了婚。俺家那口子开始在大棚里卖牛羊肉,我硬逼他学了厨师证,在市里饭店当了几年厨师,现在在双羊包后厨。我们三年前在北门口买了房子,南北屋,两室一厅。去年春天儿子结了婚,今年春天有了小孙子。”
艳红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光泽,纵横的皱纹伸展开来,包后厨、两室一厅还有小孙子,显然都是她自豪和高兴的理由。这让雅洁感觉好笑,又有些嫉妒。北门口是老城区,房价相对便宜。当初她卖掉沈水边的别墅后,连想都没想过要在那里购置房产。她的五套房子分别在城北、城西和城中,都是黄金地段,所谓的高档住宅区。她想象着艳红一家五口聚居在狭窄空间里的情景,屋子里弥漫着婴儿的便溺和食物混合的味道,早晨和晚上排队去厕所,在卧室门前相遇时,还要侧身让对方先走,这样的日子她恐怕一天都过不了。
“南师范街的平房还在吗?”雅洁问。
“早就拆掉盖起了小区,连南山都开发成游乐场了。前几年,县城升级为市,咱们那所高中也搬到市外去了。”
“变化太大了。”雅洁虽然对这些事情并无爱好,还是感叹说。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走得更远些呢?你还记得我们俩曾经约定过,要一起上大学,一起去看世界,一起去巴黎吗?你爱人也在市里上班吗?”
“他已经去世了,不是得病,是因为一场车祸。我也退休了,现在成了闲人,天天游泳,泡温泉。”雅洁不愿看到艳红脸上惊讶的表情,努力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语速也忽然加快,免得对方再问出别的什么话。每次别人问起丈夫时,她都会觉得心上的伤疤被揭开了,车祸还有随后的官司以及自己多年的辛酸痛苦像黏稠的血液从伤口里流淌出来。那场车祸雅洁的丈夫是全责,即便人死了,还要对其他死伤者家属进行赔偿。官司打了几年,雅洁一次次在法庭上哭诉孤儿寡母如何可怜,除了一点存款,再也拿不出一分钱。回到市里几年后,每次电话铃声响起,她仍旧胆战心惊,从来不敢接听生疏电话,害怕听到死伤者家属的声音,害怕有人向她索债。
“咱们为什么要去巴黎呢?”雅洁飞快地追问一句,盼望转换话题。她已经想不起来相约去看世界的事。几年前她和女儿倒是去过一次巴黎,典型的脏乱差,到处都是垃圾和狗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尿臊味。几个闻名的景点都人满为患,在污浊的人类气味里,很难感受到什么艺术气息。
“红霞,你真的把我们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艳红满脸诧异,右手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飞过来落在雅洁面前,好像雅洁的问题万分不可思议,或者犯下了天大的错误,该打的不是水,而是她。
“是因为我们看过的那本《人海巴黎》啊!那本书是你的。高三那年,最后一次摸底考试后的一天下午,咱们俩相约去县新华书店,你走在我前面半步,先伸手拿到了书,就成了书的主人。店里只剩下那一本。”
雅洁摇摇头,尽管努力回忆,仍旧毫无印象。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高三离现在已经三十几年了,忘掉某本书某个人某件事,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雅洁冲服务员招手,让她再送一杯姜糖水,对方正要转身时她又纠正“送两杯”。
“先不说书,我问你,还记得我高考迟到的事吗?”艳红喝一口姜糖水,努力平复一下情绪,那本《人海巴黎》显然深深留在了她记忆中,以至于,雅洁忘记就是对她的一种冒犯。
“这件事当然记得,你的成绩不比我差,本来也该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偏偏就贪睡迟到了。我一直纳闷儿,那天我为什么没去你家找你,一起去考场呢?”
“你真的忘了吗?因为在考试前,咱俩闹僵了,你不理我了,不可能去找我。”艳红苦笑一声,还是不大相信雅洁真忘了,“直到去笔架山那天,你才肯和我说话。”
“咱们俩为什么闹僵呢?”雅洁问。
雅洁还记得去笔架山的事,高考录取结束后,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去爬山看日出,大家玩了大半天,又在沙滩上住了一个晚上。雅洁想起来,本来说好了一起下海游泳,结果只有她自己带了泳衣,别人都在山路上走,她一个人绕着山游了一圈。纯粹是年轻,无知者无畏。那时她还不大会游泳呢,游出一段,就踩着石头吸一口气。山边的岩石上生满了湿滑的苔藓和锋利如刀的海蛎子,稍有不慎就可能出现意外。就是那天傍晚,一个同样刚参加完高考的学生溺水而死,第二天早晨涨潮时,尸体被海浪送回到沙滩上。因为这件事,他们没心情再看日出,提前返程了。
“红霞,你咋会忘了呢?就是因为那本《人海巴黎》呀!以前我俩总是互相借书看,不管谁买到的书,我们都是主人。但那本书不管我怎么央求,你都不肯借给我,只答应我和你一起看。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本书在你心中太贵重,只想自己一个人拥有,假如书是我的,也不舍得和你分享。但当时我不理解,心里既委屈又生气,责怪自己去书店那天没走在你前面,怨恨你小气不通情理。在高考前一天晚上,我借着讨论数学题的机会,去你家拿走了那本书。其实,书里的文章我都看过了,只不过是和你一起看的,我还想自己一个人再仔细看一遍。我前脚刚到家,你后脚就追了过来,责骂我是偷书贼,逼我把书交出来。开始我本想和你说好话,求你借我看一晚,第二天就归还,但那个‘偷’字太难听了,让我不敢承认自己拿了书。我父母听到争吵声也上前过问,他们都是非常保守的人,假如知道实情,不把我手打断才怪呢。我意识到事情闹大了,只能咬着牙,死活也不承认,你狠狠一跺脚走了。当天晚上,我没敢看那本书,怕被父母发现,也怕你忽然杀个回马枪。开始我把书藏在书包里,怕被人翻出来,又把书放进吊在外屋房梁上的筐子里。我担心受怕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考试时,仍旧担心受怕,既想早点看书,又害怕被别人发现,抓住我这个小偷。考试当天中午,父亲和母亲上班后,我终于得到了机会,把书从筐里拿了出来。开始我还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读两篇就走,不会耽误考试,谁知读起来就入了迷,结果忘记了时间。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迟到了,并且因此落了榜。”
“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雅洁轻轻叹口气说。
艳红的讲述让她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这件曾经发生在她生命中的事情,对艳红而言是一生都挥之不去的记忆,但在她的记忆里却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雅洁突然意识到,或许在她看来无比重要的事情,比如丈夫的车祸以及此后的一系列事情,在别人心目中也根本不值一提。
“那本《人海巴黎》,你一直保存着吗?”雅洁问。
“咱们去笔架山那天,我把书扔进了海里。”
“为什么扔了?”
艳红正要开口,传来一阵手机铃声。两个人同时向池边的衣帽钩望去,确认是谁的手机在响。她们都有一种错觉,铃声不是响在眼前的现实里,而是从遥远的往事中传来的,是曾经逝去的岁月在对她们发出某种神秘的召唤。
雅洁刚按下接听键,手机里就传来女儿一连串的责问,为什么半天才接电话?为什么还在温泉水城?雅洁没有像往常那样焦躁,她知道女儿是在担心自己。在女儿想象中,或许她已经因为高血压倒在了池子里,或者发生了别的什么意外。雅洁告诉女儿,自己一切正常,在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聊天。她把聚集在胳膊肘上的水珠抹去,假借擦手,把身体转过去。湿泳装像皮肤一样紧贴在身上,臃肿的体态暴露在艳红的目光下,让她感到难为情。
“你女儿是剖腹产?”雅洁重新回到池子里时艳红问。
“是啊,缝针的小伙子还在实习期,有几针挨得太近,伤疤揪在一起,咋都长不开了,伤口两边的肚子也一高一低。”雅洁说,好像为自己的身材找到了一点理由,“你和上学时一样瘦,模样也没啥变化,还跑步吗?”
“早就不跑了,别说跑步了,现在连走路都费劲。”艳红呵呵笑着,双手支撑,从池子里站起来,“尿酸高,手脚胳膊腿的关节都变了形。儿子说泡温泉有用,硬给我办了卡。泡大半年了,走路还特么像螃蟹爬。”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出响亮的笑声,在笑声中,她们好像同时和自己的身体以及沧桑的岁月达成了某种和解,不觉间她们靠得更近了些。雅洁感觉心里轻松,尽管说不清晰,但她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放下了。
“艳红,你还没说呢,为啥把那本书扔进了海里?”
“是为了你呀!那天出发去笔架山时,我就把书放进了挎包里。我已经想好了,要当面向你承认错误,然后把书还给你,哀求你的原谅。我想对你说,比起那本书,我们的情谊更重要,高考落榜正是对我的惩罚。但你一直不理我,一路上和两个男生并排骑,到了海边还是和他们在一起,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后来你又一个人去海里游泳了。走在山路上时,我眼睛一直跟随着你,我知道你会游泳,但游得并不好,害怕你发生什么意外。看到你沉入水中时,我的心也跟着一沉,看到你浮出水面时,心也跟着你浮起来。开始,山路和海水相距很近,你始终都在我的视线内。我们走到小岛最南端时,山路离海水远了,突出的岩石遮挡住视线,我找不到你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得浑身发抖,担心在我看不到的岩石后面,你在某一次沉下去后,再也没有浮起来。我加快脚步向前走,但仍旧看不到你的身影。我不知道是岩石遮挡了视线,还是你真的遭遇了意外。转到小岛西北侧时,我仍旧没有看到你。我想对别的同学说,你会不会出了啥事,又害怕一语成谶,就在我心里万分纠结时,听到脚下传来有人溺水的喊声。当时我眼前一黑,脑袋嗡的一声响,以为溺水的人肯定是你,但我没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有一个男生先说了,我心里马上就变得万分绝望,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我看到有几艘渔船向小岛靠过来,消失在岩石下面,但看不到施救的场面。走出十几分钟后,我们才找到一条可以下去的路,但大家到达沙滩边时,却没有看到救人的渔船,眼前只有一条狭长的岬角伸进海里,海水拍打着黑色的岩石。不知道是已经结束打捞,还是视线被遮挡住了。别的同学向前面探路,我留在原地没有动,心里无比难过,眼泪不停地涌出来。我万分自责,假如我没有偷拿那本书,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一定会阻止你去游泳,你也就不会发生意外。如今,我连忏悔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把那本《人海巴黎》从挎包拿出来,扔进了大海里,看着它在风浪中浮浮沉沉,最后消失不见。我在心里对你说,对不起,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把它还给你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同学们的喊声和欢呼声。随后,看到你从海水里走出来。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抱住你失声痛哭起来。”艳红用手背擦擦眼角,目光投向雅洁,“我们那时候真傻啊,心里想什么,就以为真的发生了什么。”
“是啊,但我们也傻得可爱。”雅洁说。
她想起来,第二天早晨,海天交界处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时,一个男生发现了被冲到沙滩上的尸体。是个男生,和雅洁一样,考中了武汉的一所大学。去武汉报道当天,雅洁就知道了,那个男生的学校和她的学校只有一墙之隔。她还记得,男生的父母哭着收尸时,一个长得又黑又瘦的老渔民不停地说着:“海里不留人。”
她们相视一笑,又同时轻叹一口气。雅洁看到艳红的脸色变得红晕,在红晕之上,又浮现出某种光泽,她知道,堆积在艳红心里多年的重负终于放下了。这让她也感到轻松。雅洁向艳红伸出手,两个人互相搀扶从池子里出来。
在水城大厅门口分手时,她们互留了手机号码,约定以后常联系,一起来泡温泉。两个人离别,各自走出几步,雅洁又回过头问,“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艳红愣了愣,一下没明白雅洁的意思,随后才反应过来,“是一本小书,很薄,开本也不大,可以揣进裤子口袋里。暗红色封皮,作者是个女的,写的都是她在巴黎的见闻,塞纳河、卢浮宫、香榭丽舍大街。”
回家的一路上,雅洁觉得这个和艳红共同度过的下午那么神奇,既短暂,又漫长,既虚幻,又真实。当天晚上,雅洁打开电脑,几个旧书网站都有《人海巴黎》。1982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书的封面、开本和艳红描述的差不多,作者名叫梅苑,书里的文章是她留学巴黎期间的生活散记。雅洁拍下了一本九成新的,打算下次见面时送给艳红,当作一份小礼物。正要关闭页面时,她看到搜索出的条目下有不少关于《人海巴黎》的文章,就随手点进去一个。文章题目是《怀念梅苑》,发表在南方一个网络社区的文学板块上,作者是法克大人。法克大人在文章里说,自己读过很多书,但对他影响最深的就是《人海巴黎》。他也是在高中读到了它,这本小书照亮了他的生活,让他对人生和世界布满了梦想。不仅如此,这本书还影响到了他多年后选择妻子。她把下面的条目逐一点开,都是读者关于这本书的回忆。让雅洁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很多人都是因为读了这本书对巴黎布满了憧憬。这本80年代出版的小书,竟然温暖过那么多人,成了那么多人青春的记忆。
读完这些文章,作者梅苑的形象也逐渐在雅洁脑海里清楚起来,马来裔台湾人,一个素雅美丽的女子,长发飘飘,文静恬淡。有一篇文章结尾含糊其词地提到,梅苑在上世纪80年初期已经离开了人世。详细是什么时候,因何离世,则语焉不详。雅洁不断地点开网页,变换要害词搜索,终于找到了答案。在一篇题为《逝去的梅苑》的文章里写道:1983年春天,梅苑在北京的寓所里吞食了安眠药。至于她为何这样做,已经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关闭电脑,雅洁看到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女儿有应酬还没有回。她的心里百感交集,不是单纯的沉重或感伤,而是缠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她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在心里推算,她和艳红是1983年7月15日参加的高考,在县新华书店买到那本《人海巴黎》应该是在7月初,也就是说,在她们俩对这本书着迷,争来争去的时候,作者梅苑已经离开了人世。而她们和网上别的读者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她忽然意识到,生命并不是单纯的从生到死,从尘埃到泥土,而是一种不断接续的过程。在某个时间点上,艳红接续她,成了那本书的主人。她和艳红还有隐匿在人海中的其他读者,接续了梅苑对远方的向往以及对浪漫的渴望。她接续那个溺海而亡的男孩儿,去武汉读大学,她和女儿接续丈夫活在世上。女儿最终也要接续她,女儿的孩子还要接续女儿。孩子接续父母,下一代接续上一代。黎明接续黑夜,今天接续昨天,明天接续今天,人类就是在不断接续过程中,始终如一地前行。而过去的所有时光,经历的所有事情,那些幸福、痛苦、欢笑和眼泪,都是一份难得的礼物。
雅洁心里突然变得无比轻松,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做了那个重复了多次的梦。在梦里,像好多次一样,她穿过一条偏僻的小路去厕所,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人,拖住她的胳膊和大腿,哭喊着让她还债。不过这次,雅洁辨认出来,他们是那场车祸的受害者和家属。当年开庭前,她在别人指点下卖掉了省城的别墅,换成了本市的五处房产。防御法院查到,分别写了父亲、母亲、妹妹和女儿的名字。官司打了近三年,弄得她身心疲劳,最后总算保住了大部分财产。担心债主找上门,她和女儿离开省城,回到了这座城市。
她终于明白这个梦在告诉自己什么,也知道了该怎么做。
从梦里醒来时,雅洁看到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漫进屋子,窗台上的绿植仿佛从雾中显现出来。左边的一盆是虎皮兰,右边一盆是龙骨,都是丈夫活着时养的。十几年来,一次次搬家,扔掉了数不清的东西,这两盆绿植始终保留着。她一直把它们当成丈夫留给自己的礼物,就像是丈夫的一双眼睛,始终在无声地打量着她和女儿的生活。她默默地与它们对视,内心布满从未有过的宁静。(作者 安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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